本文根据2019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比吉特·班纳吉和许成钢教授在2019年11月9日“财新峰会”上的对话整理而成。
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比较”(comparative-studies)
班纳吉:
首先,让我们来看看全球的贫困趋势。目前,贫困线以下的绝对总人口数已经下降,而贫困人口占世界人口的比例下降幅度更大。这是令人瞩目的转变,可喜可贺。中国在此变化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每当我们谈到加强消除贫困的斗争时,我认为,首先要记住的是,贫困人口已经大大减少。事实上,还值得一提的是,随着经济结果的改善,如人均GDP和穷人收入的提高,其他方面的结果也随之改善,这是更加令人振奋的事实。例如,在过去10—15年间,死于疟疾的儿童人数急剧减少。从2010年到2017年,非洲疟疾死亡人数下降了40%或50%(见图1)。这些都是了不起的事实,我们应该深感高兴。这也说明人们不仅越来越富裕,而且过去活不到五岁的孩子如今能活过五岁,母亲不会死于分娩,各种美好的事情接连发生。
今天,我想谈的框架包含五个要点,这五点也许没有多少人支持。
第一,我们从研究中看到,大量研究花无数的时间在讨论全球趋势。我刚才也提到了一些全球趋势,但是我认为,要指导政策,我们就需要弱化对全球趋势的关注。我们花大量时间预测中国是否正在人均水平上超越美国,哪些方面已经赶上,哪些方面可能还没有赶上,这类全球趋势的预测虽然有趣,但大多数时候并不正确。我在这里给大家举一个1989年的例子。《华尔街日报》一直凭其智慧预测未来趋势。他们想预测未来50年会有哪些辉煌无比的增长故事。自那之后30年过去了,正是我们观察其预测结果的好时机。那么,《华尔街日报》都预测了些什么呢?他们预测的第一个赢家是孟加拉国。这个预测相当准确,因为当时孟加拉国被认为属于没有希望的国家之一,亨利·基辛格称其“一无是处”。然而,孟加拉国做得非常好。在过去几年里,孟加拉国的经济增长率位居世界前列,而且一直在加速增长。它已不再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
《华尔街日报》预测的第二个赢家是泰国。你或许知道,泰国有点儿像B级片演员。有那么一段时间,泰国几乎没有增长,然后突然有点起色,但这算不上辉煌的成功故事。最后一个会把你逗乐的预测是津巴布韦。根据《华尔街日报》的预测,津巴布韦将成为下一个伟大的非洲增长典范。然而,众所周知,津巴布韦已经几近崩溃。显然,世事起落、祸福难料,虽然也有一些让我们为之兴奋的发展,但津巴布韦显然不是一个成功的增长实例。
那么,《华尔街日报》预测哪个国家不能成功实现增长呢?答案是中国。中国被预测为落后国家之一。鉴于《华尔街日报》的这些预测记录,我不想因为预测而让自己尴尬,所以我不打算做预测。相反,我想要探讨的是,假定我们无法确切地判断经济增长到底会如何发生,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第二,我认为美国乃至全世界都很痴迷根本性变革。大家都想推倒重来,采取某些颠覆性的措施,但对此又不甚了了,只是认为它们会改变一切。
在我看来,这么多年来的一个好消息是,人们在一些不那么革命性的、更边际的领域取得了进展。当然,其间也有一些根本性变革,如邓小平领导下的中国政策改革就是其中之一。但我认为,也有很多人们不曾注意到的细小变化对我们所有人来说不仅是能够做到的,而且极其重要。
我这里要提到的这种细小变化就是预防性医疗产品的使用率。这也是我们的研究工作之一。我们的研究旨在说明,当降低预防性医疗产品(比如蚊帐、净水药片、驱虫药丸)的价格时,疟疾这样的疾病感染会发生什么变化。这些物品都很平常但没有得到使用。人们不断因疟疾死亡,却不使用蚊帐。为什么人们突然就用上了蚊帐呢?这些曲线的背后都有相同的故事(见图2)。大致说来,蚊帐没有得到使用的原因是价格太高,它们的定价接近市场价格。而当你把价格降到近乎零时,人们就会使用蚊帐了。有一种说法认为,人们免费获得某样东西时,就不会使用它。这种观点是没有根据的。
事实上,这也正是我们的研究结论。我们的研究证据显示,如果价格下降,就会有更多的人使用。当更多的人使用时,就会有更多的生命得到挽救。我们常常假定,任何东西都需要定价。但实际上我们的研究表明,如果你免费或低价给人们提供某种预防性医疗产品,他们就会使用这些产品。而当他们使用时,生命就得到挽救。
这里的基本要点在于,这些都是寻常的变化,需要细致的实验才能发现,但并不需要革命。然而,这些变化挽救了无数人的生命。从图1中,您可以看到幸存孩子的数量发生的变化。因此,我想传达的信息是我们需要关注“改进”(augment),而不仅仅是瞄准根本性变革。如果可以推动根本性变革,那当然好,但如果不能,也没有关系,我们依然可以做很多改进工作。
第三,不要忽视显而易见的事情。我们在减贫方面已经有过很多尝试,小额贷款就是具有标志性意义的尝试之一。一种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在小额信贷的助力下,人们的创业热情会喷薄而出,所有国家都将发生根本性变革。但是,我们对小额信贷开展了一系列随机对照实验。研究表明,它既没有带来改进,也没有引发根本性变革。人们依然贫困如初!
于是,人们大失所望,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些学生决定做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情。他们想确认,“大家认识谁是真正优秀的企业家但没有资本的吗?”就这样,他们去印度一些低收入社区四处搜寻。他们问那里的人,你知道谁会成为优秀的企业家吗?你知道附近有好的企业家吗?然后有人会说:“知道啊,他就是!”于是他们惊奇地发现,大多数人都说,“知道,实际上这里就有一个。但他只是个小企业家。”
之后,他们把100美元当作礼物送给这些潜在的企业家,既送给那些被预测会成功的人,也送给那些被预测不会成功的人。一切完成后,出现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事实:那些被预测为非常成功的人,即预测组排名前三分之一者,每月的资本回报率为25%,其他的则基本为零。我想让大家从中明白的一点是,提出问题是很容易的。我们经常做一些自认为很复杂的事情,而不是做显而易见的事情。有时候做显而易见的事情效果更佳。
第四,寻找好的解决方案时,不要把创新和新事物混为一谈。在发展中国家,很多事情都是创新的,但并不是新鲜事物。新鲜并非创新的必要条件。这恰恰是美国当前环境中发生的事情。我们总是宣称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是变革性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可实际上非常平凡的事物也助益匪浅。这就是我要提出的观点,尤其是所有技术都可以提供帮助。许多国家已经在尝试使用各种技术提高农业产量,我知道中国也在致力于这样做。又如,研究人员给印度和肯尼亚农民发短信,提醒他们每周使用三分之一杯某种肥料。他们使用了20世纪90年代的短信技术,成本很低。这一做法谈不上新颖、创新或了不起,但非常有效。研究结果表明,农业产量提高了10%—15%。同样,这一做法也并非什么根本性变革,却非常重要。
最后的第五点也是我们在《贫穷的本质》一书中提出的核心思想,即我们经常制定错误的政策,因为我们不会去问穷人是怎么想的,也没有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而是假设他们应该以某种方式行事。如果某件事是好的,那么对他们也应该是好的,他们就应该做这件事。我们并不理解为什么有些事情行不通。例如,改良炉灶在发展中国家是一项十分先进的技术,在6—8年前非常流行,还得到希拉里·克林顿的支持。
改良炉灶旨在解决因使用炉灶和不清洁燃料引起的室内空气污染问题。世界上有很多贫困人口因使用炉灶而吸入了大量颗粒物,尤其是儿童吸入过多这类颗粒物后,肺部很可能变得像吸烟者。改良炉灶项目的工作人员设计了一种新炉子,以排放炉灶产生的烟雾,净化室内空气。这是一个很好的项目,得到了许多人的支持,包括克林顿夫人和其他有识之士。有大量资金投入这个项目。那么,改良后的新炉灶是什么样的呢?它们是固定在墙上的,有一个烟囱可以把烟从屋顶排出去。
结果,没人使用这种新炉灶。整个项目以失败告终。这不是因为大家不在乎空气质量,而是设计者忽略了一个关键因素,那就是在天气良好的时候,负责做饭的人(通常是妇女)喜欢把炉子搬到外面,挨近邻居,边做饭边聊聊八卦,唠唠家常,看着孩子们玩耍。人们更喜欢这种一举多得的做饭方式,而把炉灶固定在墙上以后,根本就不能把它挪到外面。
设计者忘记了做饭也是一种社交活动,人们可以聚在一起做这件事。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觉得他们犯错,是因为没有考虑到穷人是怎么过日子的。倘若我们想改变穷人的生活,就需要了解他们的生活和生存方式。我们必须思考他们会如何使用物品,而不是我们自己想要什么以及我们会如何使用物品。
以上这些就是我们的一些研究案例。我大致上持乐观态度,并认为,只要我们细心,一次解决一个问题,认真思考问题的根源,而不仅仅是弥补问题,我们就能成功。不要一想到空气很脏,就弄台机器来净化它,而完全忽略了人们想要如何生活。我认为,假如我们理解了我们所提的建议与人们生活方式之间的联系,同时牢记要一步一个脚印,我们就能解决问题。让我们去做实验吧,让我们去仔细测量吧,让我们看看什么是有效的,什么是无效的。让我们诚实地对待结果。我相信我们已经在减贫方面取得巨大的进步,我们还可以取得更大的进步。